杜鵑花,山裡叫「映山紅」,是紅的多,也有白的,開得正盛。摘一朵,吮吸,有蜜汁沁舌——我就這樣動作著。
船裡的吱吱喳喳漸息,各自找樂子,下棋、戲牌、嗑瓜子,有的開了和尚所賜的齋佛果盒,叫我回船去吃,我搖搖手。這河灘有的是好玩的東西,五色小石卵,黛綠的螺螄,青灰而透明的小蝦……心裡懊悔,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這麼長的時間。
鷓鴣在遠處一聲聲叫。夜裡下過雨。
是那年輕的船夫的嗓音——來囉……來囉……可是不見人影。
他走的是另一條小徑,兩手空空地奔近來,我感到不祥——碗沒了!找不到,或是打破了。
他憨笑著伸手入懷,從斜搭而繫腰帶的棉襖裡,掏出那只盌,棉紙濕了破了,他臉上倒沒有汗——我雙手接過,謝了他。捧著,走過跳板……
一陣搖晃,漸聞櫓聲欸乃,碧波像大匹軟緞,蕩漾舒展,船頭的水聲,船梢搖櫓者的斷續語聲,顯得異樣地寧適。我不願進艙去,獨自靠前舷而坐。夜間是下過大雨,還聽到雷聲。兩岸山色蒼翠,水裡的倒影鮮活閃裊,迎面的風又暖又涼,母親為什麼不來。
河面漸寬,山也平下來了,我想把碗洗一洗。
人多船身吃水深,俯舷即就水面,用碗舀了河水順手潑去,陽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……我站起來,可以潑得遠些——一脫手,碗飛掉了!
那碗在急旋中平平著水,像一片斷梗的小荷葉,浮著,氽著,向船後漸遠漸遠……
望著望不見的東西——醒不過來了。
母親出艙來,端著一碟印糕艾餃。
我告訴了她。
「有人會撈得的,就是沉了,將來有人會撈起來的。只要不碎就好——吃吧,不要想了,吃完了進艙來喝熱茶……這種事以後多著呢。」
最後一句很輕很輕,什麼意思?
現在回想起來,真是可怕的預言,我的一生中,確實多的是這種事,比越窯的夗,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,都已一一脫手而去,有的甚至是碎了的。
那時,那浮氽的盌,隨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。
*原收錄於《哥倫比亞的倒影》,後輯於短篇循環體小說集《豹變》。